．【第二十四回】：〈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Alien〉
知覺、思維、情感，人格整合的要素，奠定了我們作為一個「人」的心理狀態。當有「超脫常規理解」的狀態出現，更甚，是到心理專家都無法定奪的狀況，這些人獲得喜悅、憤怒、哀傷、罪惡的方式，和常人皆完全不同，就像是徹底的「兩個世界」。
它，被稱為──心理變態。
周惠麟事件曝光的前一周，一間典雅的郊區房屋中，客廳大螢幕的電視上播報著新聞：「──據警方最新公告，北方城市人文大學後山頻傳的棄屍案，研判與七年來令人聞之喪膽的『大學生連環殺人案』為同一兇手所為。目前警方已經加大力度調查，同時呼籲民眾，儘量不要於夜間獨自進出危險地區。為此，在擁有『百萬夜景』美稱的人文大學後山的觀光餐廳、民宿等業者紛紛叫苦連天，稱因治安太差，今年來業績下滑六成，希望警方儘快將兇手逮捕……」屏幕一黑，語音中斷。
賴智人關上了電視，他接起手機電話，調成擴音，電話另一頭是一個細柔溫吞的男性聲音：「喂，您好，請問是賴智人副教授嗎？」
「是。」他磁石般的嗓音悠悠地回應。「有什麼我能為你效勞的嗎？」
「副教授您好！我是人文大學哲學系的學生，我叫張書秀，上次你在鎮村高中舉辦的『不同世界的人』演講我有參加，那是介紹精神疾病與心理變態的，事後我還去問了你問題，你給我了名片，說以後有需要幫忙都可以聯繫你，不知道您還記得我嗎？」
賴智人眼球沒有晃一下，隨即應答：「當然，在你來問我問題之前，我望著觀眾席就感覺到你和其他高中生有不同成熟的氣質。」
電話裡的書秀沒藏住喜悅，嘻嘻笑了兩聲：「嘿嘿、太高興了！我一直都是副教授您的粉絲，我還看過你以前在心理學刊上的愛情心理論述，不管是你的文筆還是口才，還是你對心理學的理解深度，我真的都非常喜歡！」
「不愧是哲學系的朋友，果然『愛智』，我還記得那回你問了不少深刻問題，如何，最近有稍微解惑一些嗎？」
張書秀其實坐在書桌前，一手是電話，一手是稿紙，同時他面前有一堆揉爛的紙，都是他事先寫下該如何和副教授打招呼的詞。他非常緊張，不安地說：「其實，我當時問那些問題不是我的狀況，是我一位朋友的……」生性內向害羞的他向來不敢對外人開口，生平沒怎麼麻煩過他人的張書秀，終於下定決心：「我當時會問精神疾病或心理變態的問題，是因為我有個朋友有『暴食症』，她是女生，曾經因為壓力大而暴飲暴食過，可是後來壓力時期過去了，症狀還是沒好，她已經困擾兩年多了，我聽著替她感到難受，所以我想替她問，這是精神病嗎？還是一種心理變態？更重要的是，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啊？」
沉默了一會，賴智人先詢問：「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麼？人文大學的師生諮商中心有很不錯的資源，如果真的非常嚴重，市區那也有權威的精神科，我認為她應該有更即時且專業的幫助。」
「不，她在外地讀書，也有找過輔導老師，只是從高中到大學，那些老師都只會隨便敷衍，說什麼『世上不是只有你很辛苦』這種不負責任的話！」張書秀原本溫和的聲音都激動起來：「我真的想知道，有沒有辦法能幫幫我……我的朋友？」
「方法是有的，只不過，容我提醒，如果情況過於嚴重，已是病入膏肓的程度的話，遠水難救近火。」賴智人停頓一會，張書秀沒有發出聲音，於是，賴智人又開口：「不過，若是真有心意，即使最後抵達不了，我相信還是能間接有所幫助的。這樣吧，下週一下午來我的辦公室，我們稍微聊聊，順便我請你吃頓飯吧。」
張書秀隨即破涕為笑，感動得連呼：「好、好！謝謝副教授──謝謝副教授！」
半晌，簡單的確認時間後張書秀便在感激中道別，最後由賴智人切斷電話。
房裡陷入一陣陰森的沉默，沒有聲音，甚至能聽到時鐘滴答滴答的作響，突然，賴智人就開口：「妳不會在鬧脾氣吧？親愛的，那可是男孩子呀，沒什麼好吃醋的吧？」
鴉雀無聲，窗外風吹落樹葉都能聽見。
「妳放心，我可是非常專情的人，和妳在一起後，我對其他女人是連『看』，都沒有多『看』過一眼唷。」
回應他的，仍是一片寂靜。
「我就知道，妳最體貼了。晚上我會早點回來，我們一起共進美妙的燭光晚餐吧──」他扶住身邊人的臉頰，獻上深情的親吻。
然而，他親吻的對象，是一具冰冷的死屍……周惠麟。
錯綜複雜的糾結展開的同時，自宋英和曺棠正式展開戀情後，兩人最常去約會的地方是圖書館，不是因為誰喜歡讀書，恰好相反，是因為宋英上課太不認真，成績穩定的保持在年級倒數前五，曺棠覺得這可不行，特意總和他面對面坐，只要發現宋英一分心玩手機或摳腳，馬上就用他的黑金甩棍敲他的空心腦袋。
不過一天天下來，宋英突然想起，好像很久沒見著兄弟金之沅了，這下可好，冷落兄弟太久，估計被貼上「見色忘友」的標簽，當時金之沅交了外國女友時可沒這樣對自己。
於是某天和曺棠要進圖書館前，正要傳訊息問金之沅要不要一起吃飯，恰好就在門口遇見他和朋友出來，宋英立即先聲奪人：「哎！沅仔、我正想問要不要一起吃晚飯，沒事就一起吧？」
金之沅看了一眼宋英身旁的女子，茶色瀏海長髮，倉鼠相，雖然沒見過但很快確認是曺棠，便刻意賊笑：「你小子終於想起我了，真是見色忘友。」但馬上又對曺棠有禮貌的說：「棠姐你好，我是宋老英的高中同學，宋老英是個很棒的男人！」還豎起大拇指，模樣相當搞怪（當時宋英初見安莉莎時，也是這麼做的）。
宋英扭著身子，怪噁心的撒嬌：「不要這樣嘛，我前一陣子考試很多，好幾科我都快掛了，所以緊張的惡補嘛──」
金之沅大笑出聲，揮揮手說：「開玩笑而已，最近我也忙著，來，介紹介紹。」他拉過身旁一位身高較矮，白白淨淨的書生男孩。「這是我哲學系的學弟，張書秀，他和其他混吃等死的大學生不一樣，不只哲學，他對心理學也很有興趣哦。」
宋英和曺棠點頭招呼，張書秀很靦腆，不敢說話，只支支吾吾出：「學長、學姐好……」
金之沅才又替他說：「別看他這樣內向，最近我帶他做系上專題報告，他比其他人積極多了。我也和他說過你的事，他一直很欣賞你呢。」
宋英臭屁的回：「哎、我也很欣賞我自己！」被曺棠揍了一拳，「我是說……既然沅仔都認可，那肯定是人才，小子，以後有心理學問題都儘管問我們啊。」
「您就是『心理駭客』嗎？真的很高興見到你……」張書秀雖然高興，卻仍不敢正眼看他或曺棠，可也正因為他頭低著，他注意到手錶上的時間，急忙對金之沅說：「啊！學長，真的非常抱歉，我和一個副教授的約談快遲到了，能允許我先走嗎？」
金之沅爽朗地拍拍他肩膀：「說過別這麼客氣了，快去吧！」書秀仍致歉連連，然後才快步離開。
掛著「賴智人．副教授」牌子的辦公室門外，張書秀不斷搓揉雙手，遲遲不敢進去。
直到陰影覆蓋他低垂的視野，剎那間，竟有陣刺骨的寒意直襲脊髓，書秀不安的轉頭，才發現，是賴智人已經收拾好一切，優雅地站在他身後。
「哲學系的張同學，對嗎？」賴智人臉上一抹親切的微笑，即使同為男性也能明確感受到其神秘的魅力。「今天大樓似乎要整修消防警鈴系統，可能會有點吵，我擔心和你的對話被打擾，不介意的話，就去我家坐坐吧。」
書秀的緊張頓時被消除，感到窩心溫暖的開心直點頭：「好、謝謝副教授！」
就這樣，賴智人開車帶張書秀來到他的郊區小屋，此處離市區也有近一小時的車程，要是上早上八點的課，不知道得多早起床才是。
車上，他們什麼話都沒說，張書秀和偶像共乘一車難免緊張。
東張西望下，意外發現副駕駛座邊有疑似指甲彩油的痕跡，腳邊還有枚路邊能買到的那種廉價戒指。
來到郊區小屋，踏入玄關，撲鼻的芬芳香氣滿盈屋內，讓人彷佛置身花團錦簇的天堂。
屋中的裝潢簡單、樸素、雅致，象牙白的牆壁上掛有藝術氣息的油畫，木質地面乾乾淨淨，家具的擺放與裁縫布料也頗有美學，儼然是對生活品質相當講究的人才有的住屋。
賴智人邀請張書秀坐下，泡了杯紅茶給他，隨後切入正題：「你還記得，上回我在『不同世界的人』演講，是怎樣區分精神疾病和心理變態的嗎？」
「精神疾病是像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他『要去做偏差的事』；但心理變態是出於己願，即使偏差的事都沒有半點反應的人。」張書秀像在背誦一樣的說，但神情一轉，為之難過的說：「我的朋友就是這樣，她說她的暴食症一開始就是腦海浮現一個聲音，一直在告訴她『要去吃東西』但即使吃飽了，聲音也不會停下，經常吃到吐出來還無法停下，我真的很難受……」
「依我聽來，你對於那位朋友的共感相當強烈，或許，你也有類似的經驗麼？」
賴智人只是這麼一問，張書秀的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，賴智人抽了幾張衛生紙給他，他連忙致謝並拭淚。許久，才又說：「對不起，副教授……其實有問題的人不是我朋友，是……是我自己……」
他並不顯意外，依舊點了點頭。
「我壓力真的好大、好大……從小父母就要求我成績必須前兩名，考上了哲學系後又不斷被親戚嘲笑將來沒用……只有『吃』我才能暫時忘記，但這樣病態的吃下去根本不是辦法……」
「放心，你會解脫的。」賴智人輕輕按住他的手，說道：「說一段故事，你聽聽看──上世紀有學者研究，事實上，人們『吃飯』往往不是因感到饑餓，而是因『時間到了』。」
他這麼一說，張書秀忽然中止哭泣，專心的淚眼看向他冷靜的臉龐。
「意思是，早飯的時間到了，吃過早飯便等於在心理上過了那段時間，相對於午飯、晚飯也是，也就是說，執迷於不斷進食的人，有很大機率是希望『這段時間』儘快過去，就像錄影機的『快轉』一樣，縱使時間不會真的加快，但心理上在潛意識造成了相應的效果；反論之，享受於當下、忙碌得來不及完成工作的人，若沒有太過饑餓，通常不太選擇進食，因為這會在心理上讓他們覺得寶貴的時間『過去』了。所以，只要你能找到讓你享受現在時段的方法，你很快便能脫離這樣的狀態。」
「那我該怎麼做才好？我已經這樣好久了，我也沒有什麼興趣喜好，我的確是想讓『當學生』的時間快點結束啊！」書秀從來沒有這麼大聲過。
而賴智人靜下來，再次拍拍他的手背後說：「慢慢來，一步一步走，有著急的心，也是可以的。」此時客廳的老爺鐘打響了晚上七點整的鈴，賴智人見時間有些晚了，便提議：「這樣吧，我帶你去附近餐館吃一頓好的，我們在餐廳接著聊，之後我送你回宿舍，如何？」
書秀把臉又擦了擦，說：「好，謝謝副教授，真的很謝謝你。」隨後賴智人拍拍他，便先去房間收拾東西準備出門。
思考了有關自己的事，張書秀真沒想過，自己暴食的原因原來和「時間」有關。他有更多進一步問題想問的，也迫不及待準備和副教授共進晚餐，卻在站起身時，無意間撞倒了桌上的水晶球飾品。
那水晶球摔出裂痕，一路滾到某間房門前，張書秀馬上就奔過去撿回來。
「糟了！」可他才正要擔心摔壞副教授的東西會不會被責駡時，忽然，在門前聞到一股特殊的氣味。「嗯？這是……」
那味道和在門口聞到的香精不同，是一種有些刺鼻，稱不上香也算不上惡臭的味道。
該房房門沒關，燈也亮著，書秀便微微推開查看，房內裝潢的像主臥室一樣，寬敞又高級氣派，然而……
他竟看見，床上是「有人」躺著的。
書秀頓時感到奇怪，嘴裡一邊輕呼：「不好意思，打擾了……」一邊走進。但床上的那人卻毫無動靜，就像具死屍一樣。
更近距離望著，床上的女性樣貌似乎和自己同齡，更仔細一些看，她竟已雙眼瞪大、面目慘白、唇無血色，沒有半點呼吸或脈搏，瞳孔也早已是放到最大，張書秀驚叫出聲，驚覺那並不是像死屍──她，就是一具屍體。
「真是的，我又大意了呢。」
冷冽的嗓音從背後傳來，張書秀隨即回頭，只見賴智人站在房門口，神態判若兩人，如野獸凝視獵物般的直視自己。
這瞬間，張書秀的骨髓漸漸溢出毒氣般的恐慌，腦海也若洶湧驚滔般，翻起龐大的波濤駭浪。
「這麼快就又要換一個新『戀人』了嗎？最近頻繁了些。或許，我該感謝了，比起兩年前最短的那次只有『六天』，呵呵，這次『兩周』也算稍微好些了。」
這、這是……怎麼回事？
張書秀慌的話都說不出來，緊張感頃刻漲到最高點。他的視線不斷來回於床上的女屍與門口的賴智人，心跳掉了節拍，直到出竅的意識緊急呼回，他才支支吾吾地問出一句：「為、為什麼這個人會……會這樣出現在這？」
「我也，非常好奇呢。」
此刻，賴智人舉手投足間的氣息，已經完完全全的轉變──
三分鐘前，非常溫柔、無比懇切的他，雙眼已化為毒蛇般恐怖尖銳。
凌人的壓迫，輾壓的存在，彷佛有紫煙綠霧纏繞在身邊。
陰森。
恐懼。
窒息。
「十一年來，我賴智人從來沒有被人捉到，即使有，那些所謂的『證人』也全都永遠地闔上了嘴。」
賴智人雙手放在背後，邁開腳步，緩緩的朝書秀移動。
「七年前，一名自以為是的女人，在死前硬是強行留下線索，從那之後，警方、新聞媒體上才開始出現那個名號『大學生殺人魔』。但我並不在乎，相反，我有點欣喜，因為這件事情的曝光，人們陷入了恐慌，而我則利用這些恐慌，製造了更多屬於我的機會，以及我親愛的『戀人』。」
書秀聽到這，他已經無法言語了，一時間他腦袋收到的訊息太多，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，雙腿只有瘋狂地顫抖。
「張書秀，很不幸的，你的人生旅程就到這裡了。」此話一出，書秀幾乎嚇得跪倒在地，那水晶球徹底被摔碎在地。「所有知道這件事一點點真相的人，沒有一個能存活。」
「副……副教授……」
「噓──不要再說話了，我剛才也都聽到了，你活得很痛苦，那到這裡也算死得其所了。」賴智人伸出藏在身後的手，沒想到他居然是一手銳利的手術刀、一手沾滿乙醚的布，這位驚悚的人魔，陰沉的輕聲說道：「至於一開始你提到的，我必須糾正，所謂的『心理變態』不只是思維或感知異于常人，行為偏差時毫無內心波動。有時，他們是完全『樂在其中』。很久以前，有名快死去的男人臨終時問我，殺了這麼多人，難道晚上還睡得著覺嗎？呵呵，那就是用自己眼睛在看所有人世界的愚昧凡徒。於我而言，我甚至好奇所謂『罪惡』是什麼樣的感受，當我殺人時，完完全全、完全完全，只有純粹的喜悅與快感，良心不安？呵呵，良心不過就是無能者恐懼被報復才產生的自我辯解，善用學問和技巧的『心靈殺手』如我，你們的罪惡不過是我眼中的娛樂。用個你喜歡的說法吧……我們是徹底『不同世界的人』呀。」
「副、副教授！求、求求你……饒……」張書秀腦袋完全是空白，他下意識地想往後爬，但撞上床邊，看見床上那死不瞑目的雙眼瞪向自己，彷佛被惡魔索命一樣凌厲。
「就當作是你在人間的最後一課吧，我不討厭你，但你必須死亡。那麼的，永別了。」
那日之後，金之沅再也連絡不上張書秀。過了一周，床上那具遺體，被製成標本的周惠麟，在人文大學後山山腰被人發現。而在食堂看見此新聞的所有心理輔導學系同學，無一不叱吒震驚。
特別是宋英，他的直覺告訴他，這一切的真凶只有可能是一個人……而那個人，當新聞播出時，他懷中又已是另一名新的「戀人」。
它，被稱為──心理變態。
周惠麟事件曝光的前一周，一間典雅的郊區房屋中，客廳大螢幕的電視上播報著新聞：「──據警方最新公告，北方城市人文大學後山頻傳的棄屍案，研判與七年來令人聞之喪膽的『大學生連環殺人案』為同一兇手所為。目前警方已經加大力度調查，同時呼籲民眾，儘量不要於夜間獨自進出危險地區。為此，在擁有『百萬夜景』美稱的人文大學後山的觀光餐廳、民宿等業者紛紛叫苦連天，稱因治安太差，今年來業績下滑六成，希望警方儘快將兇手逮捕……」屏幕一黑，語音中斷。
賴智人關上了電視，他接起手機電話，調成擴音，電話另一頭是一個細柔溫吞的男性聲音：「喂，您好，請問是賴智人副教授嗎？」
「是。」他磁石般的嗓音悠悠地回應。「有什麼我能為你效勞的嗎？」
「副教授您好！我是人文大學哲學系的學生，我叫張書秀，上次你在鎮村高中舉辦的『不同世界的人』演講我有參加，那是介紹精神疾病與心理變態的，事後我還去問了你問題，你給我了名片，說以後有需要幫忙都可以聯繫你，不知道您還記得我嗎？」
賴智人眼球沒有晃一下，隨即應答：「當然，在你來問我問題之前，我望著觀眾席就感覺到你和其他高中生有不同成熟的氣質。」
電話裡的書秀沒藏住喜悅，嘻嘻笑了兩聲：「嘿嘿、太高興了！我一直都是副教授您的粉絲，我還看過你以前在心理學刊上的愛情心理論述，不管是你的文筆還是口才，還是你對心理學的理解深度，我真的都非常喜歡！」
「不愧是哲學系的朋友，果然『愛智』，我還記得那回你問了不少深刻問題，如何，最近有稍微解惑一些嗎？」
張書秀其實坐在書桌前，一手是電話，一手是稿紙，同時他面前有一堆揉爛的紙，都是他事先寫下該如何和副教授打招呼的詞。他非常緊張，不安地說：「其實，我當時問那些問題不是我的狀況，是我一位朋友的……」生性內向害羞的他向來不敢對外人開口，生平沒怎麼麻煩過他人的張書秀，終於下定決心：「我當時會問精神疾病或心理變態的問題，是因為我有個朋友有『暴食症』，她是女生，曾經因為壓力大而暴飲暴食過，可是後來壓力時期過去了，症狀還是沒好，她已經困擾兩年多了，我聽著替她感到難受，所以我想替她問，這是精神病嗎？還是一種心理變態？更重要的是，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啊？」
沉默了一會，賴智人先詢問：「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麼？人文大學的師生諮商中心有很不錯的資源，如果真的非常嚴重，市區那也有權威的精神科，我認為她應該有更即時且專業的幫助。」
「不，她在外地讀書，也有找過輔導老師，只是從高中到大學，那些老師都只會隨便敷衍，說什麼『世上不是只有你很辛苦』這種不負責任的話！」張書秀原本溫和的聲音都激動起來：「我真的想知道，有沒有辦法能幫幫我……我的朋友？」
「方法是有的，只不過，容我提醒，如果情況過於嚴重，已是病入膏肓的程度的話，遠水難救近火。」賴智人停頓一會，張書秀沒有發出聲音，於是，賴智人又開口：「不過，若是真有心意，即使最後抵達不了，我相信還是能間接有所幫助的。這樣吧，下週一下午來我的辦公室，我們稍微聊聊，順便我請你吃頓飯吧。」
張書秀隨即破涕為笑，感動得連呼：「好、好！謝謝副教授──謝謝副教授！」
半晌，簡單的確認時間後張書秀便在感激中道別，最後由賴智人切斷電話。
房裡陷入一陣陰森的沉默，沒有聲音，甚至能聽到時鐘滴答滴答的作響，突然，賴智人就開口：「妳不會在鬧脾氣吧？親愛的，那可是男孩子呀，沒什麼好吃醋的吧？」
鴉雀無聲，窗外風吹落樹葉都能聽見。
「妳放心，我可是非常專情的人，和妳在一起後，我對其他女人是連『看』，都沒有多『看』過一眼唷。」
回應他的，仍是一片寂靜。
「我就知道，妳最體貼了。晚上我會早點回來，我們一起共進美妙的燭光晚餐吧──」他扶住身邊人的臉頰，獻上深情的親吻。
然而，他親吻的對象，是一具冰冷的死屍……周惠麟。
錯綜複雜的糾結展開的同時，自宋英和曺棠正式展開戀情後，兩人最常去約會的地方是圖書館，不是因為誰喜歡讀書，恰好相反，是因為宋英上課太不認真，成績穩定的保持在年級倒數前五，曺棠覺得這可不行，特意總和他面對面坐，只要發現宋英一分心玩手機或摳腳，馬上就用他的黑金甩棍敲他的空心腦袋。
不過一天天下來，宋英突然想起，好像很久沒見著兄弟金之沅了，這下可好，冷落兄弟太久，估計被貼上「見色忘友」的標簽，當時金之沅交了外國女友時可沒這樣對自己。
於是某天和曺棠要進圖書館前，正要傳訊息問金之沅要不要一起吃飯，恰好就在門口遇見他和朋友出來，宋英立即先聲奪人：「哎！沅仔、我正想問要不要一起吃晚飯，沒事就一起吧？」
金之沅看了一眼宋英身旁的女子，茶色瀏海長髮，倉鼠相，雖然沒見過但很快確認是曺棠，便刻意賊笑：「你小子終於想起我了，真是見色忘友。」但馬上又對曺棠有禮貌的說：「棠姐你好，我是宋老英的高中同學，宋老英是個很棒的男人！」還豎起大拇指，模樣相當搞怪（當時宋英初見安莉莎時，也是這麼做的）。
宋英扭著身子，怪噁心的撒嬌：「不要這樣嘛，我前一陣子考試很多，好幾科我都快掛了，所以緊張的惡補嘛──」
金之沅大笑出聲，揮揮手說：「開玩笑而已，最近我也忙著，來，介紹介紹。」他拉過身旁一位身高較矮，白白淨淨的書生男孩。「這是我哲學系的學弟，張書秀，他和其他混吃等死的大學生不一樣，不只哲學，他對心理學也很有興趣哦。」
宋英和曺棠點頭招呼，張書秀很靦腆，不敢說話，只支支吾吾出：「學長、學姐好……」
金之沅才又替他說：「別看他這樣內向，最近我帶他做系上專題報告，他比其他人積極多了。我也和他說過你的事，他一直很欣賞你呢。」
宋英臭屁的回：「哎、我也很欣賞我自己！」被曺棠揍了一拳，「我是說……既然沅仔都認可，那肯定是人才，小子，以後有心理學問題都儘管問我們啊。」
「您就是『心理駭客』嗎？真的很高興見到你……」張書秀雖然高興，卻仍不敢正眼看他或曺棠，可也正因為他頭低著，他注意到手錶上的時間，急忙對金之沅說：「啊！學長，真的非常抱歉，我和一個副教授的約談快遲到了，能允許我先走嗎？」
金之沅爽朗地拍拍他肩膀：「說過別這麼客氣了，快去吧！」書秀仍致歉連連，然後才快步離開。
掛著「賴智人．副教授」牌子的辦公室門外，張書秀不斷搓揉雙手，遲遲不敢進去。
直到陰影覆蓋他低垂的視野，剎那間，竟有陣刺骨的寒意直襲脊髓，書秀不安的轉頭，才發現，是賴智人已經收拾好一切，優雅地站在他身後。
「哲學系的張同學，對嗎？」賴智人臉上一抹親切的微笑，即使同為男性也能明確感受到其神秘的魅力。「今天大樓似乎要整修消防警鈴系統，可能會有點吵，我擔心和你的對話被打擾，不介意的話，就去我家坐坐吧。」
書秀的緊張頓時被消除，感到窩心溫暖的開心直點頭：「好、謝謝副教授！」
就這樣，賴智人開車帶張書秀來到他的郊區小屋，此處離市區也有近一小時的車程，要是上早上八點的課，不知道得多早起床才是。
車上，他們什麼話都沒說，張書秀和偶像共乘一車難免緊張。
東張西望下，意外發現副駕駛座邊有疑似指甲彩油的痕跡，腳邊還有枚路邊能買到的那種廉價戒指。
來到郊區小屋，踏入玄關，撲鼻的芬芳香氣滿盈屋內，讓人彷佛置身花團錦簇的天堂。
屋中的裝潢簡單、樸素、雅致，象牙白的牆壁上掛有藝術氣息的油畫，木質地面乾乾淨淨，家具的擺放與裁縫布料也頗有美學，儼然是對生活品質相當講究的人才有的住屋。
賴智人邀請張書秀坐下，泡了杯紅茶給他，隨後切入正題：「你還記得，上回我在『不同世界的人』演講，是怎樣區分精神疾病和心理變態的嗎？」
「精神疾病是像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他『要去做偏差的事』；但心理變態是出於己願，即使偏差的事都沒有半點反應的人。」張書秀像在背誦一樣的說，但神情一轉，為之難過的說：「我的朋友就是這樣，她說她的暴食症一開始就是腦海浮現一個聲音，一直在告訴她『要去吃東西』但即使吃飽了，聲音也不會停下，經常吃到吐出來還無法停下，我真的很難受……」
「依我聽來，你對於那位朋友的共感相當強烈，或許，你也有類似的經驗麼？」
賴智人只是這麼一問，張書秀的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，賴智人抽了幾張衛生紙給他，他連忙致謝並拭淚。許久，才又說：「對不起，副教授……其實有問題的人不是我朋友，是……是我自己……」
他並不顯意外，依舊點了點頭。
「我壓力真的好大、好大……從小父母就要求我成績必須前兩名，考上了哲學系後又不斷被親戚嘲笑將來沒用……只有『吃』我才能暫時忘記，但這樣病態的吃下去根本不是辦法……」
「放心，你會解脫的。」賴智人輕輕按住他的手，說道：「說一段故事，你聽聽看──上世紀有學者研究，事實上，人們『吃飯』往往不是因感到饑餓，而是因『時間到了』。」
他這麼一說，張書秀忽然中止哭泣，專心的淚眼看向他冷靜的臉龐。
「意思是，早飯的時間到了，吃過早飯便等於在心理上過了那段時間，相對於午飯、晚飯也是，也就是說，執迷於不斷進食的人，有很大機率是希望『這段時間』儘快過去，就像錄影機的『快轉』一樣，縱使時間不會真的加快，但心理上在潛意識造成了相應的效果；反論之，享受於當下、忙碌得來不及完成工作的人，若沒有太過饑餓，通常不太選擇進食，因為這會在心理上讓他們覺得寶貴的時間『過去』了。所以，只要你能找到讓你享受現在時段的方法，你很快便能脫離這樣的狀態。」
「那我該怎麼做才好？我已經這樣好久了，我也沒有什麼興趣喜好，我的確是想讓『當學生』的時間快點結束啊！」書秀從來沒有這麼大聲過。
而賴智人靜下來，再次拍拍他的手背後說：「慢慢來，一步一步走，有著急的心，也是可以的。」此時客廳的老爺鐘打響了晚上七點整的鈴，賴智人見時間有些晚了，便提議：「這樣吧，我帶你去附近餐館吃一頓好的，我們在餐廳接著聊，之後我送你回宿舍，如何？」
書秀把臉又擦了擦，說：「好，謝謝副教授，真的很謝謝你。」隨後賴智人拍拍他，便先去房間收拾東西準備出門。
思考了有關自己的事，張書秀真沒想過，自己暴食的原因原來和「時間」有關。他有更多進一步問題想問的，也迫不及待準備和副教授共進晚餐，卻在站起身時，無意間撞倒了桌上的水晶球飾品。
那水晶球摔出裂痕，一路滾到某間房門前，張書秀馬上就奔過去撿回來。
「糟了！」可他才正要擔心摔壞副教授的東西會不會被責駡時，忽然，在門前聞到一股特殊的氣味。「嗯？這是……」
那味道和在門口聞到的香精不同，是一種有些刺鼻，稱不上香也算不上惡臭的味道。
該房房門沒關，燈也亮著，書秀便微微推開查看，房內裝潢的像主臥室一樣，寬敞又高級氣派，然而……
他竟看見，床上是「有人」躺著的。
書秀頓時感到奇怪，嘴裡一邊輕呼：「不好意思，打擾了……」一邊走進。但床上的那人卻毫無動靜，就像具死屍一樣。
更近距離望著，床上的女性樣貌似乎和自己同齡，更仔細一些看，她竟已雙眼瞪大、面目慘白、唇無血色，沒有半點呼吸或脈搏，瞳孔也早已是放到最大，張書秀驚叫出聲，驚覺那並不是像死屍──她，就是一具屍體。
「真是的，我又大意了呢。」
冷冽的嗓音從背後傳來，張書秀隨即回頭，只見賴智人站在房門口，神態判若兩人，如野獸凝視獵物般的直視自己。
這瞬間，張書秀的骨髓漸漸溢出毒氣般的恐慌，腦海也若洶湧驚滔般，翻起龐大的波濤駭浪。
「這麼快就又要換一個新『戀人』了嗎？最近頻繁了些。或許，我該感謝了，比起兩年前最短的那次只有『六天』，呵呵，這次『兩周』也算稍微好些了。」
這、這是……怎麼回事？
張書秀慌的話都說不出來，緊張感頃刻漲到最高點。他的視線不斷來回於床上的女屍與門口的賴智人，心跳掉了節拍，直到出竅的意識緊急呼回，他才支支吾吾地問出一句：「為、為什麼這個人會……會這樣出現在這？」
「我也，非常好奇呢。」
此刻，賴智人舉手投足間的氣息，已經完完全全的轉變──
三分鐘前，非常溫柔、無比懇切的他，雙眼已化為毒蛇般恐怖尖銳。
凌人的壓迫，輾壓的存在，彷佛有紫煙綠霧纏繞在身邊。
陰森。
恐懼。
窒息。
「十一年來，我賴智人從來沒有被人捉到，即使有，那些所謂的『證人』也全都永遠地闔上了嘴。」
賴智人雙手放在背後，邁開腳步，緩緩的朝書秀移動。
「七年前，一名自以為是的女人，在死前硬是強行留下線索，從那之後，警方、新聞媒體上才開始出現那個名號『大學生殺人魔』。但我並不在乎，相反，我有點欣喜，因為這件事情的曝光，人們陷入了恐慌，而我則利用這些恐慌，製造了更多屬於我的機會，以及我親愛的『戀人』。」
書秀聽到這，他已經無法言語了，一時間他腦袋收到的訊息太多，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，雙腿只有瘋狂地顫抖。
「張書秀，很不幸的，你的人生旅程就到這裡了。」此話一出，書秀幾乎嚇得跪倒在地，那水晶球徹底被摔碎在地。「所有知道這件事一點點真相的人，沒有一個能存活。」
「副……副教授……」
「噓──不要再說話了，我剛才也都聽到了，你活得很痛苦，那到這裡也算死得其所了。」賴智人伸出藏在身後的手，沒想到他居然是一手銳利的手術刀、一手沾滿乙醚的布，這位驚悚的人魔，陰沉的輕聲說道：「至於一開始你提到的，我必須糾正，所謂的『心理變態』不只是思維或感知異于常人，行為偏差時毫無內心波動。有時，他們是完全『樂在其中』。很久以前，有名快死去的男人臨終時問我，殺了這麼多人，難道晚上還睡得著覺嗎？呵呵，那就是用自己眼睛在看所有人世界的愚昧凡徒。於我而言，我甚至好奇所謂『罪惡』是什麼樣的感受，當我殺人時，完完全全、完全完全，只有純粹的喜悅與快感，良心不安？呵呵，良心不過就是無能者恐懼被報復才產生的自我辯解，善用學問和技巧的『心靈殺手』如我，你們的罪惡不過是我眼中的娛樂。用個你喜歡的說法吧……我們是徹底『不同世界的人』呀。」
「副、副教授！求、求求你……饒……」張書秀腦袋完全是空白，他下意識地想往後爬，但撞上床邊，看見床上那死不瞑目的雙眼瞪向自己，彷佛被惡魔索命一樣凌厲。
「就當作是你在人間的最後一課吧，我不討厭你，但你必須死亡。那麼的，永別了。」
那日之後，金之沅再也連絡不上張書秀。過了一周，床上那具遺體，被製成標本的周惠麟，在人文大學後山山腰被人發現。而在食堂看見此新聞的所有心理輔導學系同學，無一不叱吒震驚。
特別是宋英，他的直覺告訴他，這一切的真凶只有可能是一個人……而那個人，當新聞播出時，他懷中又已是另一名新的「戀人」。